*人兽（已经不是了
*END（HE
在灌满浓雾的谷底走了好几天，安迷修总感觉身上的衣服萦绕着水汽，贴蹭着皮肤分外难受。可见距离只有十米左右，千篇一律的景色在白茫茫的前方缓缓出现，又隐没于身后。
雷狮一直把重锤扛在肩上，万一出现危险，也可以立即给敌人致命一击。安迷修隔着一臂的距离跟在他身后，反手持剑，随时准备着应付来自身后的威胁。
花草几乎绝迹，只在山壁的缝隙里顽强地生长着几株，灰色岩石上铺着厚苔藓，向下延伸，占据了三分之一的路面。前方空荡荡一片，什么气息也没有，平和安静得过分。
一般的这个时候，被称为暴风雨前的宁静，稍后就是故事的高潮。但安迷修等了许久，直到眼前逐渐清明，几乎使他视力下降的模糊景色变得清晰，暴风雨都未有半点预警。
走出谷底后又是一片草地，与先前不同的是越往前走草越深，最高的足到腰间。树明显地多起来，三两颗依偎在一起，枝蔓相缠。
……异世界的植物都是不按常规长的吗？
雷狮看着快速冲出去的安迷修，默默踩爆一条蛇的脑袋，它斑斓的身体停止了抽搐，最终被一锤砸碎，地下涌出一团黑色，迅速将尸体分食。他拎着重锤敲敲草叶遮盖的地面，细小的电弧钻进泥土，翻出一只黑色的软体虫，它逃逸之前已被杀死，连尖叫都没来得及发出。
微风吹拂下晃动的草尖恢复到应有的幅度，安迷修用剑扫开挡路的草叶，回头看向落在后面的雷狮。
“走这么快，先死的肯定是你。”雷狮扛着重锤慢慢行走于草叶之中，电弧将障碍物绞得粉碎，连同蛰伏的毒虫。
摩擦而生的沙沙声原本不讨厌，听多了也会觉得噪音扰人。偏偏满世界都是这种声音。安迷修刚兴起的好心情被掐灭，微微牵起的嘴角耷下去，收起反握的双剑。雷狮走到他身边，指了一个方向。
“再走两三天大概就能解除契约回归自由，在路上可小心点，别不小心给弄死了。”他偏头观察安迷修的神情，还是一脸风淡云轻。雷狮突然感到一阵烦躁，伸手按在安迷修嘴角，将那一块皮肉往上推：“这时候不应该开心一下吗？”
安迷修僵了半晌都没等到雷狮主动把手拿开，脸颊肌肉因用力挤压而酸痛，他握住雷狮的手腕，拇指摁在他手心，把嘴角解放出来，又揉了揉。雷狮用力把手抽出，腕部一片红印，与安迷修的嘴角色泽一致。他转身大步走开，雷电绞碎身前挡路的草，开辟出一条干净的路。
安迷修在原地伫了片刻，跟上他，犹豫了片刻，还是决定问：“你很希望尽快解除契约？可我之前要是不问你，你恐怕不会主动说吧。”他的问话声在雷电噼啪与草叶断裂的声响中显得格外低弱，雷狮假装没有听见，选择了无视。
“放屁吧，要不是你还有用，早在契约刚刚成型的那一刻我就把你杀了。”他是想这么说的。但出于不想搭理安迷修的无聊情绪，这句话梗在喉口，最终还是被咽下去。
至于考虑到这话会伤人——那也只是顺便考虑到一点点。很遗憾，他还没点亮“照顾安迷修的情绪”这项技能。
安迷修作了得不到答案的打算，也不再执着于这个问题。那天的直白仿佛一场以假乱真的梦，只有他记住了细节，雷狮半点不知。
这样不是很好吗？他曾认真地考虑过这个问题，结果发现在不违心的情况下，答案是否定的。除了被迫缔结契约的骑士和发情期的解药，顶多再算一个可与之一战的对手，安迷修想不出自己还有什么身份能待在雷狮身边。
放弃了继续纠结，对危险的感知在思绪平静下来后显得格外清晰。安迷修发现了长草中隐藏的毒虫，它们被隔绝在噼啪作响的浅沟之外，走在前方不断破坏环境的雷狮明显正担任清道夫。
安迷修上下唇分离，一句感谢的音节还未成型，后方涌起一阵魔力波动，来自人类世界的气息从展开的光门里透出，引起毒虫的骚动，薄翅振动的嗡鸣响成一片，飞虫如同雾一般笼罩于草尖之上，将光门包围起来。
如此盛大的迎接，本是为侵略者而准备，却迎来了一串咒语。几道光从门内疾射而出，展开成旋转的圆形魔法阵，熟悉的波动使安迷修心下一惊，此时躲避已经来不及，他选择往前扑倒，顺手推了一把雷狮。
雷狮恰巧转身，安迷修的手按在他上腹部，那股推力不足以把他推倒，趔趄几步就能站稳。但脚下开始震动的地表没有给他缓冲的机会，让安迷修成功将他压在身下，是一个双腿交叉的姿势，双方嘴角好死不死地贴在一起。
雷狮连骂脏话的时间都没有就被人堵住了嘴，虽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，但按住他脑袋的手却让他无法动弹。他只能瞪着安迷修的眼睛，朝那两汪祖母绿翻个白眼。上方的天幕接连被几种不同的颜色替代，再显出它原本模样时，已是一片灰暗。
四周一片死寂。魔法师的长袍在光门边缘露出一角，安迷修撑着地面与雷狮分开，还没把膝盖挪离他腿间，下方的地面突成漩涡状，两人在魔法师的视线扫过来的前一秒消失在漩涡中。
安迷修觉得，自从来了这个异世界，他的运气就消失了。
从漩涡中央往下掉，先螺旋式后直线下降，体验了一把晕头转向和自由落体的刺激感，最后砸在一团柔软物质里，陷下去后被轻轻弹起，被轻轻托放在一个平台上。
“雷狮？”他轻声唤。双剑出现在手中，光芒被黑暗吞噬，仅仅得见剑身，无法照亮四周。他能感觉到雷狮的气息，却不知道他在哪里。
与之相反的，他能感受到这篇空间里第三个存在，而且就在身边，但他并不知道那是个什么玩意儿。
雷狮没有回答，那点若有若无的气息愈发地淡，安迷修庆幸有契约的存在，这至少让他感觉到自己并非孤身一人。
“你好，亲爱的安迷修。”第三个存在向他打招呼，声音似乎源自四面八方，音色不男不女，温柔而低缓带着浓浓的引诱意味，像极教堂里劝人向神忏悔的牧师，是标准的反派配置。安迷修举剑划过眼前的黑暗，只有剑身的光芒以及带过的残影，剑刃没有碰到任何实物。
第三存在继续它的谈话：“说出来你可能不信，我不是反派。恰恰相反，我是‘秩序’，创造并维护一切的‘秩序’。”
安迷修平静下来。他并未收起双剑，但停止了无意义的乱砍，也消去了用黑魔法吞噬空间的念头。按照一般剧情，在一般人里与众不同受尽白眼拥有特殊能力的一般都是主角，主角经历的肯定是不一般的人生，人生中奇遇数不胜数，跟他有关系的大能也数不胜数。
安迷修稍微有点明白，自己过得隐忍憋屈的十九年，大概有这位“秩序”的手笔，而这位“秩序”要么是给他送道具的，要么是来给他打通任督二脉的。
对，就是这样。
于是安迷修更加淡定地看“秩序”继续它的表演。
“如你所见，你我身处一片黑暗……这并不奇怪，万物从无到有，起源都是虚无。光也是造物，当然不存在于此处。”
也许是发现安迷修根本没有提问的意思，“秩序”觉得尴尬，它决定省略一片大背景，直接讲重点。“你所在家族拥有的黑魔法，是我用来创造和维护世界的能力——如果不这么做，新的世界源源不断地诞生，我恐怕会过劳死。你们的历史风波尚小，用不着我出面。但这一次，人类闯入魔兽的世界，并肆意屠杀魔兽，事态严重，我必须出手。”
“你知道为什么他们会进来吗？因为我来了。”安迷修忍不住插口。“为什么我会在这里？很显然这与黑魔法有关。”
他停顿了一会儿，才继续发问：“您早就知道会发生什么，还是任由它发生吗？”身为“秩序”过劳死，听上去都觉得好笑。如果黑魔法会把他带到异世界，那么为什么不提前剥夺？
“因为雷狮。”“秩序”很快地回答，速度之快让安迷修怀疑自己问出了它腹稿中考虑过的问题。“雷狮是我的一部分，可以说，是拥有自主意识的分身。他的离开削弱了我的力量。因为他更愿意待在魔兽世界，所以我被迫留在这里，只能在人类世界与魔兽世界有短暂连接时把你拉过来。”
“为了把力量恢复到足以维持秩序，有两个办法。让雷狮舍弃自主意识与我重新融合，或者回收黑魔法。”
“安迷修，你应该明白，后者更可行。”
安迷修深以为然。的确，雷狮的桀骜自信使他不可能答应“秩序”请求。他的个人主义无法认同这种舍己为人的做法，换句话说，别人怎么样跟他没有一点关系。
哦，所以不是来送道具的，而是来拿道具的？
“您动手吧，请尽快。”安迷修很干脆地答应下来。雷狮可以随心所欲，但骑士不行。即使安迷修只是一名候选骑士，他所坚信的正义还没被承认，他始终铭记骑士的本分。
他发誓抗击一切错误。
“我有一个请求。”他说。“请解开我跟雷狮的契约。”那不过是一个工具，确保他能跟着雷狮来到“秩序”面前。既然目的已经达到，那么契约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。
“……好的。”“秩序”稍稍迟疑，并没有拒绝这项请求。他们已经耗费太多时间，崩坏的世界不可重建，但解开的契约可以重新签订。
黑魔法被剥离的过程感觉上痛苦而漫长，实际只过了一个短咒语的时间。剥离完成的那一刻，雷狮的气息也随之消失，安迷修甚至能听到代表契约的锁链断开的清脆声响，连带着心跳蓦然加速，涌起一阵不安和轻微的难过。
再回过神时，周围不再是一片黑暗，雷狮就站在他面前，重锤拎在手里，身上衣物有魔法灼烧的痕迹。
“……他们都死了吗？那些入侵的人类。”安迷修不知该如何问候，只好关心一下正经事。
“没有。我引来一批魔兽跟他们打，一时半会儿还搞不死，出去之后还要面对活下来的魔兽或者人类，不过也都死得差不多了。”雷狮也一本正经地回答，内容详细，完美地终结了对话。
这与安迷修想象中的不一样。他以为解除契约后雷狮即使不欢欣鼓舞也要情绪高涨，加上打架的乐趣，看起来应该会很兴奋。但眼前的雷狮冷着脸，神情跟“兴奋”中的任何一个笔画都扯不上关系，就差把“本大爷心情不好”写在脸上。
“那家伙说，人类已经开了三次传送门，之后他还要封闭隔绝两个世界，等外面那群人死光了，他就把你送回去。”雷狮说。他一直盯着安迷修，紧抓着他神色的每一个变化。
“哦，我们在谷底的那一段时间，他们开过一次门，不过没找到我们。”他补充道。
安迷修沉默半晌，他觉得雷狮和自己都有很多话要说，但那些话都不能说出来。分离近在眼前，倾诉衷肠是不合时宜的行为。于是他说：“走吧。”
最后留下的是人类。安迷修早就料到，他提前设好了屏障，挡住了兜头淋下的光箭雨。
“这次让我挡在前面吧，毕竟我是个骑士。”他说。并毫不理会雷狮的拒绝，将攻击尽数挡下 ，将剑尖对准昔日的同伴。
其实顶多算是同类。
出乎意料的，雷狮放下重锤退到一边看戏，将战场和功勋留给安迷修。
他也不负重望。
胜利归来的骑士沐浴在黄昏的暖色调中，嘴边笑意如同金色的阳光一样美好，连战斗过后光秃秃的泥土地都显得尤为可爱。他没有走近，只是站在那边看着雷狮，向他行一个标准的骑士礼，双唇张合发出两个音节。
他说，再见。而后，消失于满地的余晖中。
“秩序”的办事效率着实高，雷狮只反应过来安迷修嘴唇形状的含义，安迷修就离开了。
再见，这并非一个多么任性的愿望，即使安迷修不抱希望，他也会尽心尽力地去达成，毕竟那也是他的愿望。过程也许艰难，但总会有办法。
安迷修没有等到雷狮的回答。当他意识回笼时，主神剩下四分之一完好的身躯正自行修复，血肉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。当皮肉完整时，石料从断裂处快速覆盖过去，直至盖过最后一寸皮肤。
她脸上的表情仍然悲哀并痛苦，唯一不同的是，翅尖的金光持续闪耀着。那就是，被冻结的主神。
安迷修伸出手，金色光团在掌心跳动，明亮而耀眼。
他不会再被人轻视，因为金色的魔力象征着高贵与强大。但那又怎样呢？他并不需要。
灰色大厅内除了安迷修之外没有其他人，骑士长和神使们全部消失，连同“珍贵的”牧师，一并成为了历史。
……
安迷修成为了正式的骑士。这是理所当然的。他已经记不清从异世界回来有多久，每天的任务千篇一律，枯燥乏味，但必须完成。
骑士的职责是战斗和守护，可不是站在宫殿前欣赏阳光投射的角度呀。有这个时间还不如到城里去巡逻，向有需要的人们伸出援手，特别是那些无助的孩子和美丽的小姐……他这么想着。
在异世界度过的那段时光虽然充满危险，但与在宫殿前站岗相比可称是无比有趣了。
安迷修像往常一样注视着那株被阳光的尾巴眷顾的常青藤。它攀附在白色高墙上，绕过尖刺一路向下，末端软软地搭在墙根，依偎着几枝直立的蔷薇。
黄昏将近，即将换岗，今天的宫殿也是平安无事。用来思考的闲暇时光总是特别多，安迷修像往常一样在脑海里回放异世界的奇遇，除了谷底那次荒唐的经历。
安迷修想到那件事，颇为自己感到遗憾。他这辈子可能找不到伴侣了，这意味着他可能要单独度过生命的末尾。
“安迷修！有人找你！”一名骑士向他跑来，一边跑一边喊着，语气不快。走到安迷修面前还小声嘀咕着：“真是的，你怎么招惹上这种人。”
模范好公民安迷修带着不解来到宫墙外，几位骑士围着一个人，剑尖挑起，直指那人眉心。那人靠着墙，讥讽地笑着，重锤在地面砸出深坑，震动的地面使骑士站立不稳，不得不收剑撑住身体。
“就这样还想抓住我，谁给你们的自信？同为骑士，你们跟安迷修一点也不像。”嚣张而自信的语气。尽管安迷修笃定自己出现了幻觉，他仍然能认出那是雷狮的声音。
那几位骑士在看见他后即刻跑开，匆忙地把剑塞进剑鞘，一边跑还不忘回头瞪一眼。
安迷修清晰地见到了雷狮的面容，与当初无任何不同。他绕着雷狮走一圈，发现圆圆的耳朵和尾巴都不见了，取而代之的是精灵族样式的尖耳和光秃秃的尾椎。
他想伸出手确认眼前的是否假象，却忍住没动。
雷狮颇好笑地看着安迷修，拉过他，就着常青藤的掩护，在他唇角轻啄一下。
“你好，又见面了，安迷修。”他说。
安迷修惊异于温软的触感，他确认了这是真的、活生生的雷狮，在隔了无法算清的一段时间后，重新站在他面前。雷狮耳尖泛着粉红，他扭过头去看常青藤，自顾自地说着话：“你在这里过得舒服，知道我花了多大功夫才撕开空间过来的吗？不仅要躲开烦人的‘秩序’还要找个什么都没有的地方，要不是本大爷牛X，现在你还见不到我……”
“雷狮。”他唤。雷狮止住话头，把脸转正。他第一次絮絮叨叨那么一大段话，却并没有成功地将心跳稳住。安迷修退后一步，认真而虔诚地行一个骑士礼，而后执起雷狮的右手，吻于指骨。
默念，我将对所爱至死不渝。
雷狮抽回他的手，摩挲着指节皮肤上的余温，问：“这种形式上的宣誓没什么用吧，要不要跟我签订契约？”
“随你。”安迷修说。他看见金色的字符在雷狮腕部出现，紫色瞳孔内摊开一底金黄。
与雷狮分离之后，安迷修有一种感觉：这世界足够美好，独缺一个你。
而如今，所有心情俱是欢喜。
END
